枕月怀冰

章四十

“这儿东西简陋了些，我是不觉得什么不好，就是怠慢了亲王殿下。”

接过略有粗糙的陶杯抱在手中，喻文州看着眼前的女人对他盈盈一礼，即便她此时荆钗布裙，却恍惚她还身着绫罗，走在歌舞升平的酒楼里。

他无奈地一笑：“云秀莫要取笑我了。”

楚云秀撩了撩耳边的长发，悠悠道：“这可不是取笑——听说回归的索克萨尔亲王把整个宁州搅得天翻地覆，我就想，这果然该是喻公子做得出来的事。”

喻文州捧起杯子轻啜一口，低头笑了笑：“往事如烟……这几个月漂泊在海上，便觉十余年犹如一场梦幻，恍惚已非昔日之身。其实这十余年我过得迷糊，总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直到又经历了一次生死，才真正知晓什么是我最无法放下的东西。”

楚云秀沉默了片刻，才淡淡笑道：“公子说过得迷糊，却不知多少人艳羡公子绝世之才。”

喻文州摇了摇头，抬头问道：“云秀可否告知，当年故人，如今都怎样了？”

楚云秀见他抬起的眼里带了些雾气般的迷惘，这与刚刚见到的那个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神不同了。她看出些许思念的柔和情感在青年深蓝色的眼底打转，便知晓他想最问的是谁。

只是……她的内心泛起了一丝惆怅，关于那人的消息，她知道的不过模糊的只言片语，却是帮不到喻文州了。

“唉……喻公子当看得出来，我如今只是平平凡凡地过日子，可不比以前消息灵通了，当年故人……除了沐橙他们，我是一问三不知。”她无奈地摊了摊手，“只亏得沐橙他们没有忘记我，还总觉得我清苦，时时想着过来看看——其实我过得挺好，比起他们这群亡命天涯的人安稳得很。”

“……也罢，”喻文州轻轻出了口气，释然道：“那叶兄他们可还好？听云秀的意思，他们还是与从前一样？”

楚云秀笑了：“这几年我看他们该比以前安稳点了，只不过浪荡久了，一时安定不下来。据说他们在天启和南淮分别有了据点，公子的老师魏先生守在天启，小乔公子守在南淮。跟我挨得近的晋北国这边，离宁州近，便有个叫罗辑的年轻羽人守着。这个孩子挺有意思的，我这十几年见过他许多次，初次见他是十七八的少年，十多年了，他竟还是那般稚嫩模样。”

喻文州微微一笑：“修习皇极经天派算学的人，毕竟有不凡之处。”

“你们羽人总对这些玄乎的事情在行得很。“楚云秀挑了挑眉，忽的她面色一肃，说道，“不过说起玄乎，我正有个事，一直无所适从，如今你来了……”

她话音未落，忽的一个瘦小的孩童跑进门来，边跑边喊道：“娘亲，娘亲，爹爹让我来拿上一次的账本。”

喻文州有一点吃惊，他静静地打量了一下那孩子，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，停下脚步也看向他。

楚云秀怔了一下，才笑道：“小石头，来，这位是喻先生。”

孩子端端正正的拱了拱手：“见过喻先生。”

喻文州微笑着点了点头，正待说什么，楚云秀却突然疾疾说道：“账本我放在东厢的柜子里了，你去取了拿给你爹爹，别耽误了他的事。”

“嗯！”小石头用力一点头，又飞快地跑出了门，往东厢而去。

喻文州望了一会着孩子的背影，眼中有暗沉的思绪翻滚着，过了一会，他才迟疑地面向楚云秀，说道：“小石头……他是，云秀的孩子？”

楚云秀一直打量着他的神色，见他转过来，才微笑道：“喻公子的秘术造诣惊人，大概已经看出了这孩子不同常人吧？”

喻文州惊讶道：“云秀知道？”

楚云秀叹了口气，她的眼神转向屋外，露出淡淡的追忆神色：“我捡到他的时候，他还很小，一个人蜷在路边上，像个小石头。”

“那时烟雨楼被抄了没多久，我走着北上的路，也是一个人，看他可怜，就收下了他。他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，也不知道父母，我便让他随我姓，给他取了个大名，叫楚道石。”

“刚到这里的时候，只有我一个女人带着他一个小孩子。后来李华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，见我带着小石头过得艰难，就说要留下来帮我。其实烟雨楼都散了，他那一身才学，何愁找不到好的去处，却偏要跟我留在这渔村里。我本想着也就要他帮我过了这艰难的几年便好，不想过着过着，就怎么也离不开了。”说到这里，楚云秀低了低眼神，一向潇洒明亮的神情中竟难得有了一丝小儿女的羞涩，“再过下去，估计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。”

“我该恭喜云秀。”喻文州露出温暖的笑容，他真心的为这个不平凡的女人能够找到好的归宿而喜悦。

“说歪了说歪了，怎么就谈到他身上去了——”楚云秀笑着摇了摇头，复正色道，“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是很相信这件事——曾有个神道的老头说小石头身上负了邪灵，不知何时就会害死身边之人。这怎么听都是歪理邪说，可是……最初捡到他的时候不觉得，近几年却越发明显，每次和他挨得近一些，我便觉得精力在流失，你知道，我从前是学得一些简单的秘术的，但最近竟发现，之前筑下的秘术基础渐渐消磨殆尽。”她似乎是有些紧张地绞了绞手指，“而且，这些年我越来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——他的眼睛很奇异，有时候不经意地一瞥，我会觉得那里面的神情深邃可怕，似乎变了一个人。我现在……竟真的有点相信所谓邪灵的说法了。”

喻文州静静听她说完，沉吟了一下，问道：“那……云秀有什么打算？”

楚云秀叹了口气，“李华之前曾劝过我，把他送走——可我自然是忍不下心的。我的那些秘术基础也没什么大的用处，被他吸去也不会就让我怕了，我是担心他现在这个状况会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？喻公子秘术造诣高超，可能解决？”

喻文州望着她，带着叹息摇了摇头：“云秀，恕我直言，恐怕……你不得不送走这个孩子了。”

楚云秀睁大了眼：“真的？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？”

喻文州皱了皱眉，说道：“岁正降世——有如此星命的，恐怕数千年来只此一人。岁正是命运轮回的星辰，虽不能说是邪灵，但是让一个幼童背负它的星命，一旦控制不好，的确可能害死身边的人。听你所说，小石头的眼睛是岁正的媒介，幸亏云秀潇洒豁达，心无鬼蜮，否则也许某一天你对上他的眼睛之时，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命运漩涡中恐惧而死。”

楚云秀捂住了嘴，那一刻她真的心慌了：“可这样，我就算把他送走，又能送到哪里去呢？他年纪那么小，就有了这么可怕的力量，岂不是无处容身？”

喻文州微微笑了起来，他伸出手，轻轻覆上楚云秀的手背。

“云秀，将他交给我吧。”

楚云秀一惊，她瞪视着喻文州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，然而那人一如既往地淡淡笑着，似乎万事尽在掌握。

楚云秀出了口气，几乎是有些疲惫地说道：“我怎能害你？你要带走他，也须跟我解释清楚。”

“云秀是信不过我的能力吗？”喻文州拍了拍她的手背，“他的岁正之力并没有完全显露，还不足以让我受到威胁。我会在他力量成熟之前，教他该如何控制这种力量，教他该怎么做，才不负这千年一见的岁正之命。”

楚云秀望着他的眼睛，有些无奈地笑道：“当年见到喻公子时，我就与李华说，公子虽然面如静水，心中却有熊熊烈火，注定要燃烧天下。公子让宁州天翻地覆，如今回来了，又要用小石头搅动东陆的天下？”她笑着摇头：“我为他取名楚道石，原是希望他如路边顽石，做一个内心坚韧的平凡人。”

喻文州轻叹道：“事已至此，我无法安慰云秀什么。一人愿望，终究抵不过天降的命数。我会如对待弟子一样对小石头——或许此后百年中，楚道石这个名字会有无数人传颂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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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道石：大胤修文五十七年最强秘道家，曾辅佐胤仁帝白徵明登上帝位，任太卜卿。他的故事写在温雅的《楚道石传奇》系列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