懒,诈尸式更新,慎关(´-ω-`)

【文州生贺】傀儡(he)

灵感来源是《牵丝戏》听了好几天,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鸡血的文艺状态~( ﹁﹁ ) ~

试着写一个痴情的黄少

 

 

 

“有美人兮,见之不忘。

一日不见兮,思之如狂。

凤飞翱翔兮,四海求凰。

无奈佳人兮,不在东墙……”

少年清越的歌声跌落在简陋的酒馆角落,酒馆只是简陋的窝棚搭建,凛冬的寒风透过角落的狭窄缝隙,如同薄薄的刀刃刮在他身上,可他恍然不觉。他衣衫褴褛,唱的却是极尽风流的《凤求凰》,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被冻得通红,却还轻巧灵动。手下牵丝的白衣傀儡手捧长琴,在他一牵一引之间,柔软的长袖旋转着挥起,偶人精致细长的眉眼恍惚顾盼神飞,衬着搭成舞台的三尺红布,竟有几分歌舞升平的意味。
“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。
时未遇兮无所将,何悟今兮升斯堂!……”

这间小小酒馆中,所有人都行色匆匆,并没有多少人在欣赏他的表演,可他却自顾自陶醉其中,他一双眉眼随着歌声眉飞色舞,仿佛恨不得与他手下的牵丝傀儡融为一体,在简陋的红棉布台上歌舞起来。

忽然一阵寒风涌进,酒馆的门帐被呼地一下掀开。五个布衣打扮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,他们四下环顾了一圈,见这酒馆中几乎客满,面色便颇为不善。小二一见,忙上前招呼道:“几位爷,这边还有空桌留着,不妨这边请。”

一个大汉瞥了一眼他手指方向,粗声粗气道:“你这空桌简陋也就罢了,只有四个椅子,是想叫我们哪个兄弟站着吃不成?”

小二看了看酒馆四下,这酒馆里像样的椅子本就是东拼西凑,别桌也找不到空椅,他只得从一旁搬了个长条板凳,战战兢兢陪笑道:“这,小店早有准备,自然不会让爷站着……”

他话未说完,那大汉怒哼一声,抬腿一脚踢出,将小二踢得向后踉跄两步,待小二回过神来时,却见手中抱着的板凳竟已然碎成了几截。

他意识到这是遇上了江湖草莽,顿时吓得脸都白了。就听那大汉轻蔑道:“这板凳也忒不结实,拿来给爷坐,是想叫爷出丑怎的?”

小二傻傻站在原地不敢动。柜台前的老板终于坐不住,连忙跑上前来,点头哈腰道:“几位爷莫要生气,莫要生气,稍待片刻,小店这就拿出像样的椅子招待。”言罢他使唤着小二:“傻愣着干什么!下去告诉厨房,给几位爷备些上好的菜来!”

小二惶恐地低了头跑走,他心知店中已没有空余的椅子了,不知老板该怎么打发这些寻衅的客人。就见老板转了头,往那个歌舞升平的角落走去。

歌声戛然而止。

少年气鼓鼓的声音传来:“老板,我才唱到一半,你抽了文州的台子是做什么?”

老板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灵光,没看出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么。他压低声音道:“小黄公子,客人要椅子来坐,你在这平白占了张椅子,碍着了我们招待客人,不如就让让位吧。”
“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,当时是你让我呆在这帮你招揽客人的,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店里备用的长凳有一堆,我和文州要个台子,怎么就成了平白占了你的椅子?”少年歪歪头看到了老板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,他却是毫无惧色,声音清清亮亮地喊:“喂,我说你们几个,坐板凳怎么了,还能硌坏你的屁股不成?大老爷们计较个凳子的事,不嫌害臊?”

他话说到一半,老板已是出了一身冷汗,耳听得身后沉重脚步咚咚走来,连忙脚下抹油,躲回柜台之后。

少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,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突然笑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从前黄大人家的公子,呵,黄家早就败落了,你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儿呢?”

语毕他一把拉开一旁的一扇窗户,粗壮的胳臂用力一掼,将少年整个扔了出去。

少年话都来不及说,便重重的跌在了屋外的风雪里。他怀中一直死死抱着的东西散落在雪地上,却是一块三尺长的红布,一个白衣的傀儡安安静静的躺在红布上,浅笑着的精致眉眼被雪模糊,仿若嘲讽。

那是一个提线傀儡,四肢躯干上皆系有不明显的丝线,丝线另一端缠绕在少年灵活的十指上。

风雪正急,少年一见那傀儡的眉眼盖上雪花,顿时一肚子的话都惊得忘了,他一骨碌爬起来捧起傀儡,却不敢擦拭,呆愣一瞬,只得凑近傀儡的脸颊,轻轻呵了几口热气,将那雪花呵化了。眼见一滴雪水自傀儡脸上缓缓流下,那眉眼上的妆却是没花,他才松了口气。

酒馆内的大汉见他如此,便嗤笑一声,砰地关上了窗。忽的听见外面又有少年的声音传来:“你别得意!虽然我打不过你,但你这种人迟早会被教训的!”

他猛地又拉开窗户,见少年的身影已然在数尺之外,半截红布被风撕扯着从他肩头飘出来,他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傀儡,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跑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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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家本是一代名门大户,黄少天的祖父白手起家,在官场中闯出一番事业,荫福了两代子孙。

黄少天十三岁的时候,在祖宅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木箱。箱上郑重的贴了数道符文,仿佛镇压妖孽。黄少天一概不管,扯掉符文就掀开了箱子。

然后他看见了箱中安静躺着的傀儡。傀儡的眼眉因为年代久远,笔墨有些淡了,一双眼睛细细弯弯的,仿佛在对他笑。

那时黄家已有衰败之象,只是十三岁的黄少天并不懂这些,他只是突然着了魔一般迷上了傀儡戏,甚至自行去街坊巷里寻了些艺人学习。虽是不务正业,可因为他是嫡孙,早被家里人宠得无法无天,也无人因这点小事拦阻他。

奈何黄家势力虽大却多为纨绔子弟,虽然依靠家族势力有俸禄可食,然而伴君如伴虎,黄家一步踏错,竟无人可以支撑大局。最终黄家一朝失势,昔日荣华皆化作泡影尘烟。

黄家失势以后,昔日族中旧人死的死,散的散。黄少天年纪尚小,亲人离散,流落街头,这不务正业时所学的傀儡戏竟成了唯一的生存之技。昔日他为黄家嫡子,身边鹰犬奉承之辈无数,而今朝落魄,身边却仅余一傀儡相伴。他借鉴着戏文中的词藻,给傀儡取名“喻文州”,日日贴身相伴,宛如挚友。

 

“呜呜呜呜呜好冷!冷冷冷冷呼呼呼呼……”

黄少天在废弃的柴房里冻得蹦蹦跳跳。他的手里依然抱着那个白衣的傀儡,仿佛能从它身上汲取暖意一样。

屋外天色渐晚,风雪虽小了些,但是渗入屋内的寒气却愈发冷冽。黄少天浑身筛糠地在屋内翻找半天,竟找不到一块取暖的火炭。最终他只找到了一小截老旧的蜡烛,抖抖索索地擦亮火石,将它点上。

就着烛光,他仔细看了看傀儡脸上的妆,然后轻轻放下它,从一旁掏出了一副笔墨——这大概是他所剩不多的没有当掉的东西了——他敲下水碗中一块冰,就着墨轻轻研磨起来。

冰块在磨石之间摩擦着,渐渐化成了水,与墨块融在了一起。黄少天用力搓了搓冰冷的双手,拿过毛笔,对着笔尖呵了口气,将笔尖捏软了,才蘸了些许墨汁,然后伸手捧起一旁的傀儡,小心翼翼地描上它的眉眼。

他的手很稳,因为寒冷产生的颤抖仿佛消失了。不过几下,傀儡的眉眼便清晰了许多,依然是望着他浅浅笑着的模样。

“文州……我好冷,你冷不冷?”他推开笔墨,抱着傀儡蜷身卧在了蜡烛旁边,伸手从四周拢了些稻草之类的杂物堆在身旁,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一些,“今天就这么跑出来了,之前客人给的几个赏钱也不知道丢在了那里,八成是被那个大个子扯掉了……哼,不过是长得壮实些,有什么了不起。”

“可是我没有饭钱了……又一天没有吃饭,我好饿……”他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怀中的傀儡,淡淡烛火下傀儡的脸庞依然白皙如玉,带着柔和的微笑,“文州……你不用吃饭,也不怕冷,真好。”

他又闭上眼睛,朦朦胧胧地似要睡过去,口中却依然喃喃地念着:“我好饿……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,文州,我都怕我哪天睡着了,就把你给吃了……”

“我跟你说这么多话,你也不回我一句……唉,我知道你不能回我,可是我一个人好难受啊……”

蜡烛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,柴房的缝隙里隐约有月光透了进来。黄少天蜷在冰冷的地板上,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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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少天。”

“少天——”

“少、天——”

“嗯?嗯嗯?谁在叫我?”

黄少天睡眼惺忪地睁开眼,见四下一片黑暗,黯淡的月光照耀着简陋的小柴房,四周分明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
“原来是梦啊……”黄少天咂咂嘴,闭上眼就要再睡过去。

“少天。”

“啊?!”黄少天睁开了眼,四下看了一圈,还是没人。“到底是谁啊?”

“是我呀。”

这一回声音听得真真切切,而且近在耳畔。黄少天悚然一惊,整个人都清醒了。

他睁大了眼睛,警惕地瞪着四周,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喻文州呀。”

“喻……文州?文州?!”黄少天整个人都傻了。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傀儡,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:“文州你在说话?你……你成精了?”

白衣的傀儡脸上依然柔和地浅笑着,嘴唇动也未动,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:“对呀,我成精了。”

黄少天:“……”

 

“文州,你成精了的话,是不是就像戏文神话里说的一样,有了什么神通?比如说移山填海、飞天遁地……”

“少天,那是神仙才可以做到的事呀。”

“……哦,那你会不会小一点的法术?比如说贴个符文生个火之类的,或者拿石头稻草变出一顿丰盛的大餐来!”

“这个……我也不会。”

“啊?”黄少天有点失望,“那你会什么?”

傀儡的面容依然没有丝毫变化,却听出他的声音柔和了些许:“我可以陪少天说话呀。”

“哦对哦,”黄少天满意了,“这样也挺好的!虽然我还是很饿……”他又紧了紧怀抱里的傀儡,闭上眼睛,就又要睡过去。

“……少天。”喻文州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过来。

“啊怎么啦文州……虽然我很想和你说话但是我现在好困,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?”

“不是的……少天。虽然我不能用石头和稻草变出食物来,可是我能告诉你,下一顿饱饭在哪里。”

“啊真的?”黄少天眨眨眼睛,强迫自己清醒过来:“文州你会卜术吗?这都能知道?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喻文州的声音中带了些笑意:“少天信我的话,就现在启程,北行三里,便有下一顿饭的着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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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风呼啸,傍晚停的雪,半夜里又零零星星地下了起来。

延伸出城的官道已被大雪覆盖,寒冷的冬夜里,道上空无一人,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一人脚踩积雪的咯吱声。

黄少天深一脚浅一脚,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。他脚上只有一双麻鞋,脚腕已被冻得通红。

绵密的风雪吹得他睁不开眼,连说话都艰难了:“文州……你真的不是在蒙我吗,我有走了三里路了吗?我什么都没看到……”

前方白茫茫一片仿若雪原,一丝生机活物也不见,黄少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雪盲了。他衣衫单薄,又冻又饿,寒冷的北风把他吹透了,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空空的躯壳,就要与冰冷的雪地融为一体。

耳边依稀还听见喻文州的声音,他在不停地喊他的名字,大概是想要他振作一点。但是他真的太累了,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,眼皮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,白茫茫的视野忽明忽暗,终于,他双眼一黑,晕倒在雪地上。

 

 “倒了!倒了!班主,那人倒了!”

“什么玩意倒了?”魏琛一把掀开身后马车的帐帘,“大呼小叫的,啥事?”

马车里是几个新进到戏班子里的孩子,远远近近还有三四辆马车并几匹骏马,载的都是魏家这戏班子里的人员物资。天寒地冻,骑在马上的都是壮实的青年,也都冻得恨不得把头缩进棉衣领子里。原本大家给魏琛匀了一辆马车来坐,但是魏琛自认皮糙肉厚不怕冻,便坐在了掌辔的车夫位置上,将马车让给了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。

他一掀帐帘,几个孩子呼啦一下都挤上前来,七嘴八舌道:“班主我们刚才看见雪地里有个人影朝我们走过来!”“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歹人!”“不不他只有一个人,怎么会是歹人呢?”“只有一个人也可能是本事厉害的大盗!不然为什么这个时间出现在路上?”“他刚刚倒在了雪地里,不可能本事厉害!”……

“小兔崽子不早说!”魏琛一巴掌呼在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,然后他一把勒停了马车,“这大雪天的,搞不好会出人命!”他点点其中一个孩子的脑门,“那人倒在哪了?你和我过去!”

孩子磕磕绊绊地在前面领路,魏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,终于看见了几乎被埋在雪地里的黄少天。

“哪来的傻孩子,穿这么点,大冷天跑出来干嘛?”魏琛嘟囔道。他俯下身摸了摸黄少天的脉搏,感觉虽然有些虚浮无力,但还很是明显,于是他连忙一把扛起了少年瘦弱的身体,就要原路返回。

“班主!班主!他手上有东西!”一旁的孩子喊道。

“啥?”魏琛回头一看,只见少年的十指上系着细细的丝线,丝线的另一头绑在一个傀儡的四肢躯干上,这傀儡身着白衣,一开始大概是被埋在了雪里,他扛起少年时,拉扯之间将傀儡扯了出来。

随时随地系在手上,想必是这孩子心爱的东西。魏琛想道。他仔细看了一眼雪地上的傀儡,忽见那傀儡眉眼生动,一双黑色眼瞳竟仿佛蕴含神采。

魏琛乍然一看,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活人,不由得心下一悚。再仔细看去,见那傀儡虽然生动,但确实是木胎人偶,一丝活动气息也无,这才定下神来。

“画得倒不错,”他悻悻道,指挥着身边的小学童,“你先把这个拿起来,别让它在雪地里拖着。”

 

黄少天朦朦胧胧之中,感觉到身周一片柔软,似乎被棉被之类的东西包裹着,四肢百骸充满了融融暖意。迷糊间感觉到有人捏着他的手指,在解他手上的丝线,他心里顿时一惊,嗷地一声睁开双眼。

“这孩子……好好好我不给你解了。”身边传来男人无奈的声音,“老魏,孩子醒了。”

“知道了,大老远的听见他嗷嗷。”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走到近前,“你这孩子,老方想给你脱了衣服泡泡热水,裤子脱下来了都没费什么劲,脱个上衣你嗷什么嗷。”

“大概是因为我想解他手上的牵丝线。”床边上坐着一个面相文雅些的男人,开玩笑似的说道,“都说十指连心,这孩子十指却连着个傀儡。”

黄少天眨了眨眼睛,听到“傀儡”两字,下意识地顺着手指看去,果然见喻文州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边,心便一下子安定下来。忽然想起启程之前喻文州说的所谓“下一顿饱饭”云云,他生性机灵,一看眼下的形势,便明白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。

他动了动酸疼的四肢,甩开身上的被子努力爬起来,然后干脆利落地一低头,在床榻上跪下了:“谢两位恩人救我性命!大恩大德,永世难忘!”

“哎这小子……”魏琛刚要说什么,不料被黄少天紧接着打断了:“我姓黄名少天,今年将满十七,祖籍荆州始兴郡身家清白,父母双亡无牵无挂,身无长物,除文州以外,唯有满腹戏文傍身,受两位救命之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,但是我不怕吃苦受累,若是两位肯让我留下报答恩情,但凡恩人有所差遣我在所不辞!”

“呦,”魏琛掂了掂手里的烟袋,有些轻蔑地笑了,“这还赖上我们了。”

“我倒觉得挺好,”一旁的方世镜说道,“之前收的几个孩子,不也是这种情况?反正这孩子无处可去,看着也聪明伶俐,不如就收到咱们班子里。”

“哎呦老方你能不能别这么实在,”魏琛一只手搭在方世镜肩膀上,痛心疾首,“我正是看他聪明伶俐,想诈他一诈,你干嘛急着拆我台子?还没说犊子是自家的,你就开始护犊子了?”

方世镜撇嘴:“嘴上说不是自家的,早晚得入你门下。这么好的苗子,反正我这账房先生是捞不到什么好处。”

黄少天一直在旁边听着,听出来这是有门,连忙扣了个头:“徒儿拜见师父!谢师父收留!”

魏琛呵呵笑着,先搂搂方世镜的肩膀,又走过来揉揉他的脑袋,然后直接推了他一把:“来,既然能自己起来了,就自己去泡澡,别麻烦老方了。泡完澡下楼来,师父跟你说个事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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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少天身子泡在浴桶里,手却不老实地伸了出来,他捧起了桌上的傀儡,就像以往一样对他说话:“文州,我好久没用热水洗过澡了,泡了一会手都暖和了,你感觉到没,我的手是不是很热!”

“嗯……少天的手,是很热。”喻文州的声音隐约带了少许难堪,不过黄少天并没注意到,继续叽里呱啦地说了下去:“可惜你不能沾水,不然我真想让你也试试,好舒服……”

泡完了澡穿衣服的时候,黄少天的嘴还没停下来:“那个姓方的先生挺和蔼的,像个先生模样;姓魏的那个,新认的师父,看着不像师父,倒像是混江湖的老大,哈哈!以后我就叫他魏老大!”

他一边说,一边捻起桌上的牵丝,就要套在手指上。

“少天。”喻文州叫道。

“嗯怎么啦文州?”

“你下去的时候,不要带我了。”喻文州轻声说道。

黄少天的动作停住了。“为什么?”

“新师父叫你下去,不一定要你做什么事情,若是你手上带着我,束手束脚,总是……不好。能有这个师父不容易,少天要好好做事呀。”

“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你在。”黄少天说道,“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,我不放心。我能找到这个师父,也是靠你的卜算,现在我吃住有了着落,却要我丢下你?”

喻文州隐隐约约笑了一下,“什么丢下不丢下……少天,我可是成了精的傀儡呀,你把我放在这里,没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
 

黄少天下楼时,先看见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。

只是普通的三菜一汤,他做王孙公子时见过无数精致的菜肴,但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一顿丰盛诱人。魏琛就坐在桌边,拎着个酒壶一点点地品酒。听见他下来了,转头笑呵呵地看向他,结果一眼看去,噗地一口酒呛在了嗓子里。

“来来来先坐下,你先吃顿饱饭,我们再说事。”他抬手招呼黄少天,黄少天早在几步之外眼就直了,得了允许嗖地就窜到桌前,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。饭菜的热气烘在脸上,他想起之前凄苦的几年时光,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。

“我说你这孩子真有意思,我叫你是来吃饭的,你把这个傀儡挂在脖子上,是想让它也吃点还是怎么地?这傀儡就在你胸前,你也不怕菜汤溅到它身上。”

黄少天一边扒饭一边抽抽鼻子,“文州不会怪我的。”

话虽这样说,他还是把喻文州摘了下来,放在桌子一边,还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坐姿。

魏琛看在眼里,虽有些好笑,只道是小孩子心性,也不管他,正儿八经地敲敲桌子:“小鬼,你既然成了我徒弟,就是咱们戏班子里的学徒,南管、角抵、踏摇娘、黄梅调,你师父我都会点,我不会的,班子里也有师傅会。你想学什么,自己挑?”

“我不学这些。”黄少天又抽抽鼻子,说道。

“你……”魏琛被噎了一下,“小兔崽子,你不是说要留下报答我吗?你不学这些,你来我这干嘛的?”

黄少天从饭菜里抬起头:“唱戏帮你赚钱,报答你啊。”

“……”魏琛无语。

“但是我不学别的戏,要是我去学别的,就没空跟文州一起演戏了,我不会丢下他的。”

“……好好好,”魏琛稳过神来,语重心长,“这么给你说吧,咱们戏班子里没有会傀儡戏的师傅,你要走这条路,可就得自己研究,没人帮你一起。”

“有文州和我一起啊,”黄少天理直气壮,“而且我本来就是自学成才!”

魏琛看着眼前的少年人自信满满的模样,虽然心里明白这条路艰难,却不想拂他兴致,只挥挥手,意思是随他去了。

两人静静呆一会,魏琛忽然挑起眉毛,语气得意地说道:“你不跟我学戏就算了,我也不强迫你,不过有样东西,我估计你挺有兴趣。”

黄少天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:“什么?”

魏琛随手拿了一根筷子放在手里掂了掂,见黄少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他呵呵一笑,手一扬,筷子闪电般飞了出去,夺地一声钉入一旁五步远的梁柱,整根竹筷有六七分陷入柱内,外面只留了短短一截。

“怎么样,学不学?”

“学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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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魏琛收留之后,黄少天过了几年很是安宁快活的日子。

虽然他与戏班子里别的孩子学的不是一路戏,但是他生性活泼开朗,加之其他孩子也大都跟随魏琛学武,因此黄少天非但没有不合群,反倒与大部分班里成员相处融洽。

他还是保持着走到哪里都带着喻文州的习惯,只是不经常把他放在身上,不管是习武还是与别的孩子打闹,总有可能碰到喻文州,因此他总是把他放在一旁,让他安静坐着。而戏班里别的孩子也都习惯了黄少玩着玩着突然跑到一边捧起傀儡“自言自语”的毛病。

 

魏琛的戏班与其说是戏班子,不如说是一小股江湖势力。既属于这个江湖,便不免要与其他势力来往,只有有一定的江湖名望,才能在这个江湖上有可靠的容身之所。

黄少天十九岁的时候,魏琛开始带着他来往应酬,结识一些江湖朋友,甚至还带着他做了几件动刀剑的大生意。

方世镜这等老一辈人都明白魏琛这是要培养继承人了,一些聪明的孩子也看出班主对黄少格外重视。反倒是黄少天自己还乐呵呵的,除了研究他的傀儡戏,便是整日缠着人“切磋切磋切磋切磋”,嘻嘻哈哈闹成一团。

就算被魏琛带去见一些江湖上有名望的前辈高人,他也不忘记带着他的傀儡。有些老前辈逗他,要他拿喻文州来看看,奈何黄少天死不松手,而若真是格外和蔼的前辈,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,他也只肯把喻文州捧在手里,让人家看两眼,上手拿是绝对不可以的。

别人便取笑魏琛,说你这徒儿是痴心入执。

魏琛见惯了,也只得苦笑一声不说什么。

 

黄家因涉入党争受到牵连,在黄少天年少时就步步衰败,直到一无所有。那时的他虽经历风霜,却尚且懵懂。直到后来懂得了世事人情,再回想起当年的许多事情,才明白了官场阴暗,人心莫测的道理。

可惜他虽见识了官场的阴暗面,却还不知江湖斗争,亦是重重鬼蜮。

那一年西南守关的一名元帅遇刺身亡,原本这个消息在黄少天眼中不过过眼云烟,那名守关元帅本非什么好官,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,边关安危都由几个将军支撑。用魏琛的话说,就是这种人杀之费劲,不杀憋屈,有人帮忙杀了自然是既不费劲也不憋屈。

然而未曾料到,朝廷派去的官员借助江湖人士稀里糊涂地解开了案件,这刺杀朝廷要员的罪名兜兜转转,竟是落在了魏琛头上。

这下戏也唱不下去了,整个戏班子只得落草为寇,与朝廷官兵打起了游击战。然而他们终究不是那种格外强大的江湖势力,在被围困数日截水断粮之后,班里众人身心俱疲,魏琛趁他们熟睡之际,悄悄出门,独自承担了所有罪责。

官兵虽则本意是多抓几个多邀些功,但是魏琛以鱼死网破相要挟,他们也不敢付出太大损失,便只锁了魏琛回去,其余人等不再追究。

那日黄少天一觉醒来,他的魏老大便不见了。

然后京城传来消息,判决是秋后问斩。

那时正是春末夏初,距秋后之期尚有时间。戏班子里几个管事的日日商议解救魏琛的方案,动用起了各方的势力关系人脉。因着黄少天已是众人公认的继承人,出面的事便都需他来做,接连数月劳碌奔波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。

他们花尽了心思,散尽了钱财,终于是得了一个较好的结果。负责此案的官员迫于压力,重审了案子,最终查出魏琛似有冤屈之处,然而嫌疑之罪与当日抵抗之际杀伤官兵的罪名仍不可赦免,遂将斩刑改为流放。

送别魏琛的时候,师徒俩终于是见上了一面。彼时魏琛在狱中数月,被牢狱之苦折磨得鬓发霜白。黄少天奔波憔悴,虽不至形销骨立,却也早没了少年人的圆润。

师徒两两相望,竟是第一次默然无语。

那一日魏琛拉着戏班里几个管事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的不许劫囚,他说流放的那点苦他不是吃不下去,还说他知班子为救他已是大伤元气,冒不起再大的险。直说得一众老伙计泪眼盈眶。

然后他拍拍黄少天的肩膀,说好小子,以后就交给你了。

黄少天那一刻只觉得这几月里受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,眼泪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掉。他抽抽噎噎地说,魏老大,这个江湖和我想的不一样。

“发现不一样了,说明你长大了。”魏琛这样回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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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日回到客栈以后,本还有许多事要处理,但是黄少天忽然一件也不想管了。他径直回到房间里瘫倒在床上,管事本要追进去与他报事,被方世镜拦下,说孩子也是累极了,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。

然而黄少天并没有睡着。他从前习惯了睡觉前抱着喻文州与他说话,但是这一段时间忙碌太过,大多数时间都是倒头就睡,睡不过三个时辰便又挣扎着爬起来。竟是许久没有和喻文州好好地说句话。此时乍一见喻文州一如既往地待在那里,温和地望着他,他忽然鼻子一酸,白天没哭够的一股脑全哭了出来。

他一遍遍地叫着文州文州文州,他说我难受,我怕我撑不住,我不想让魏老大走,我还有好多事要做,但是我好累。

可是喻文州没有回应他一句话。他在默默听着,可他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,该说什么话才能安慰他。

最后黄少天哭累了,胡乱抹了把脸就睡了过去。临睡前他抱着怀中小小的傀儡,呢喃着说:“文州,自从那年来了这里,我已经没有再受过冻了,那时我只想要一顿饭,你却给了我很多很多。”

“可是我还是贪心不足,我还想摸摸你,抱抱你……如果你是暖和的就好了,我现在心里,冷得很……”

他疲累地睡了过去,没注意到怀中傀儡向来沾不得水的眉眼上,不知何时落上了一滴泪。

 

“你要化形至少得再修一百年,这是天地的规则,就算相识一场,我也没法开这个后门啊。”轻甲的神将吊儿郎当地拄着把战枪,望着眼前的傀儡虚影说道。

“他等不得一百年,”喻文州的声音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,“千年化形可不死不灭,但我想要的并非如此。我愿用所有修为来换,也不需太多阳寿,只要能陪一个人一生一世即可。我知道叶神神通广大,这点事还是不在话下的。”

“哦?”叶修挑了挑眉,“九百年修为换一世化形?那个小毛孩究竟有何特别?”

“人世鲜活,未免眷恋而已。”

“算了吧,”叶修呵呵一笑,“你也是历了好几百年红尘的精怪了,凡人再如何鲜活,你难道还没见惯?”

喻文州轻轻笑了:“昔日有人救我于泥淖之中,我问他要什么,他初时也只要一顿饱饭,后来便成了功名利禄、财宝美人。他们功名正盛时,将我当作神仙置于高台供奉;家业衰落时,将我作为妖孽镇压箱底。”

“可他不曾向我要过别的什么,无论前路是福是祸,他都……只要我而已。”

 

黄少天朦胧间只觉得入手一片温软,仿佛触摸到一块上好暖玉。

他眼也没睁,迷迷糊糊又摸了几下,忽的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了手腕。

他听见熟悉的温柔又无奈的声音:“少天,别乱动。”

黄少天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。

“文州?天啦我一定是在做梦……”

他又闭上眼睛,忽然感觉手被捉住,继而有与他一样修长的五指伸进指缝,慢慢地十指相扣。有安心的感觉涌上来,就像昔日穷困潦倒的时候,他将细细的牵丝一圈圈套在手上时,那种不再孤独的感觉。

他睁开眼睛,看到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。

 

后记

 

喻文州进门的时候,正听到啪啦一声,黄少天赌气似的把一个画好的傀儡丢在了地上。

见他来了,黄少天顿时满肚子的气都化成了委屈:“文州,我画不好了!”

喻文州走过去捡起那个小小的傀儡,端详片刻,微笑道:“没有呀,我觉得少天画的挺好的呀。”

黄少天呼地一下站起来,从他手里抢过那个傀儡,然后一把把他拉到镜子前:“好什么好!你看看,它连你的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!”

喻文州望着铜镜里的自己,无奈笑道:“少天,我已经化成人了,你拿它和我比做什么。”

“你傀儡模样的时候,也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嘛……”黄少天扔下傀儡,伸手抱住喻文州,下巴抵在他的肩上:“我不管,我就是嫌弃它。文州,你化成人了,我没法唱傀儡戏了怎么办,你说我以后该怎么赚钱吃饭——”

“那我再变回去,少天乐不乐意呀?”

黄少天嚷了起来:“不乐意!你明知道……”

他的话断在半截,因为喻文州突然转过身来,握住了他的双手。

“少天教会了我唱戏,自己却不会了?”喻文州眉眼弯弯地正对着他笑。

“那现在,不如换我来教少天……”

他牵着他的手,踏出第一个步子。

“有美人兮,见之不忘。

一日不见兮,思之如狂……”

……

 

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……

 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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